1623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毛瑞特斯(Mauritus)号远洋船,自公司控制的重要贸易港口巴达维亚返回阿姆斯特丹。一份货物票据显示,船上所载的63931件瓷器货物中,有一批被票据记录称为“文字杯”的瓷器。三年之后的1626年12月,斯希丹(Schiedam)号运载着12814件瓷器货物,以同样的航线驶向阿姆斯特丹。票据显示,这次船上有“500只题有中国文字的大杯”,以及300只有文字和龙纹图样的小杯。荷兰商人保留下来的这些文档显示,他们是在有意识地运输、经销文字瓷。
整个17世纪荷兰都在努力尝试打开中国的通商渠道,但始终没有成功,因此只能徘徊在东南亚等外围地带。中国商人会在冬季季风向东南方向吹去时,将货物运抵东南亚港口。上文提到的“哈彻号沉船”就是在这个航程中不幸失事的。等待在东南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商人则会对货物进行挑选,再次装船后运送回国。斯希丹号也印证了这种在中国本土之外进行交易的贸易模式,船上的货物采购自位于泰国南部的北大年、宋卡(位于泰国南部)和东印度公司总部所在地巴达维亚。
目前暂时不清楚这两份档案中记录的“文字杯”是否就是赤壁赋瓷,不过这些档案至少提示我们一个理解赤壁赋瓷贸易和消费的方向:对当时的欧洲市场来说,赤壁赋瓷除了是绘有中国的文化精英在水面上游船享乐景象的瓷器之外,瓷器上的汉字题文同样引人注目,可能是瓷器获得收购、销售和消费的重要因素。
关于这一点,林纳德的画作也能透露一些信息。对一位静物画家来说,不难避开描绘瓷碗上自己不懂的文字,专注描绘碗上的图画。但林纳德并无此意。在时间跨度长达10余年的3幅画作上,他都有意再现这只大青花瓷碗“图文结合”的装饰式样。尽管不通汉字,他仍极力摹仿汉字的外形,在画布上进行仿写,并细心地保持字与字之间的距离。他“题写”的文字,乍一看上去,几可乱真。林纳德的仿写,折射出画家以至整个欧洲社会对中国汉字的极大兴趣,这方面的兴趣也极有可能是在中国本是低廉商品的赤壁赋瓷器得以进入欧洲消费市场的缘由。
经过一段时间的贸易和传播,到18世纪晚期,赤壁赋瓷已能够跻身当时欧洲著名瓷器收藏家、萨克森选帝侯及波兰国王奥古斯特二世(Augustus the Strong,1670—1733)的收藏。居住在德累斯顿的奥古斯特二世对瓷器收藏热情极大,不仅蓄积了超过两万件亚洲瓷器,还辟专门的名为“日本宫”(Japanische Palace)的宫殿来展示自己的亚洲藏品和本土迈森制造的瓷器产品。1721年,在他瓷器收藏的盛期,制作了一份藏品清单。奥古斯特去世后,他的继承人并不重视这批瓷器收藏。备受冷落的亚洲瓷器被挪放至宫殿地下室。不过,1770年至1779年间,一份新的藏品清单被制作出来,对1721年的记录作了更新。
1627年,法国17世纪静物画家雅克·林纳德(Jacques Linard,1597—1645)绘制成一幅油画,能够帮助我们找到一些答案。这幅题为《五感》(Les Cinq Sens)的静物画,细腻精准地描绘了窗边两张桌子上的众多物品。画面右下方,画有一只满盛柠檬、石榴等水果的圈足大青花瓷碗。碗身上似乎写有大段的文字,还绘有一条方形顶棚的小舟、舟上有乘客和舟子。我们可以确定,这只瓷碗就是一件赤壁赋瓷。林纳德的这幅画,是我们得以透过当时欧洲人的眼睛看赤壁赋瓷的一份宝贵资料。
林纳德的画证明,至晚到1627年,赤壁赋瓷器已经登陆欧洲。其时,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已经过20年苦心经营,尽管没有在中国大陆沿海如愿建立口岸,但通过在东南亚的转口贸易,大获成功。公司源源不断地向欧洲行销茶叶、瓷器、丝绸、漆器等中国产品,获取巨额利润,阿姆斯特丹也一跃成为欧洲大陆最大的中国商品销售地。荷兰当时的邻国法国则没有直接开展与中国的海上贸易,宫廷和上层贵族只能通过荷兰间接获得中国货。此外,在巴黎的圣日耳曼(Saint-German)和圣罗兰(Saint-Laurent)也形成了大型中国商品市集,而林纳德恰恰居住在巴黎的圣日耳曼区。1627年第一幅有这只碗的静物画被创作出来时,林纳德已在巴黎上层人士中享有相当的名望,经济收入有一定保障,能够负担得起搜求中国瓷器的花销。如此推测,他所描绘的这只瓷碗在17世纪20年代初制造出来后,很快就被纳入荷兰人的航海贸易,被运抵阿姆斯特丹。在那里,法国的瓷器中间商或拍卖行将它贩运到巴黎,再被画家林纳德从巴黎的市集购得。
欧洲发现了一个理想的东方:那里的人性格随和,常常在安静的楼阁里悠哉游哉,与大自然融洽并存,沉湎在无伤大雅的消遣中。赤壁赋瓷器的图案显然符合这类想象。在当时的欧洲人看来,这些瓷碗的图绘更像是中国博学之士泛舟江上纵情欢乐这样一个单纯而令人愉悦的画面。
表面上看来,欧洲人不懂汉字,会导致写有汉字的瓷器不好卖。但赤壁赋瓷已告诉我们,答案远非这般简单。
根据第二份清单,奥古斯特二世拥有两件赤壁赋瓷,编号分别为P.O. 4220和4221。在清单中,它们被称作“深蓝色釉金色中国字”瓷(Zwey Stuck dunkelblaue Glacieren mit goldener chinesischer Schrift)。这是两件洒蓝釉底笔筒,图案和题文以金色釉上彩的方式呈现,视觉效果华贵典雅。这种类型的瓷器,在当时售价远高于普通的青花彩瓷器。此外,奥古斯特二世还收藏有两件青花釉下彩赤壁赋瓷碗,编号为P.O.3728和3729,图案和大小都非常近似本文开头提到的藏于荷兰国立博物馆的那件。从风格推断,两件赤壁赋瓷碗的制作年代早于两件洒蓝底笔筒,是17世纪上半叶的产物。它们不晚于1721年进入国王的宫廷收藏,在此之前可能辗转于欧洲的瓷器藏家或古董市场。
林纳德的画作表现的是静物画的一个固定主题。所谓“五感”,即听、味、嗅、视、触觉,静物画家用物品表现或指代这五种人的感官活动。在林纳德笔下,赤壁赋瓷碗盛放的酸甜可口水果,代表味觉。由于瓷器不易得,加上这种器皿精美的外观和易碎的特质,静物画中的瓷器往往带有世俗的欲望、欢愉转瞬即逝等寓意。林纳德笔下的赤壁赋瓷碗亦然。他的这一系列画上琳琅满目的“物”,旨在激发观者的感官享受,同时也含有“物欲带来狂喜,狂喜之后是虚无”的道德训诫。有趣的是,静物画的流行与欧洲从中国进口瓷器的贸易繁荣基本上保持同步,在17世纪初走向兴盛,在18世纪初衰落。静物画在17世纪的迅速发展,本身就是商业、农业繁荣,商人阶层地位上升,奢侈享受大兴的产物。
林纳德所描绘的赤壁赋瓷碗显示出“中国热”兴起的早期征兆。“中国热”发源自中国商品在欧洲的销售,以及有关中国的知识在欧洲的传播。在来自神秘东方国度的物品,以及各类有关中国的出版物和小道消息中,
奥古斯特二世个人有数个收藏途径。其一是萨克森地区的瓷器商人,他们经销从荷兰拍卖行购入的瓷器货物。其二是受国王调遣的宫廷人士,他们利用在荷兰公干的机会为国王购买瓷器,或他们的藏品有时也被国王直接收购。另外国王自己也会直接给出瓷器订单。他所收藏的几件赤壁赋瓷器究竟是从哪个渠道所得,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他的东方瓷器收藏事业而言,大陆最西端与中国有海运直接往来的荷兰意义非凡。
出产于中国景德镇和其他沿海民窑的赤壁赋瓷器,在17世纪经由蓬勃发展的海上瓷器贸易,经葡萄牙、荷兰商人之手被出口到欧洲,其中尤以阿姆斯特丹为重。其后又通过大量不知名的中间商人在欧洲境内分销,进入画家林纳德这样富裕市民的收藏,以及奥古斯特二世这样地区统治者的宫廷收藏。赤壁赋瓷器的生产和外销,既随着整个瓷器外销贸易的发展趋势潮涨潮落,也有作为文字瓷的特殊性。18世纪中期后,由于中国本土“图文结合”的瓷器样式开始走下坡路,外销瓷进入更迎合消费市场口味的订制瓷阶段,赤壁赋瓷也逐渐在外销贸易中难觅踪影。
林纳德随后另有两幅静物油画中出现这只赤壁赋瓷碗的身影。一幅作于1638年,同样题为《五感》。赤壁赋瓷碗这次占据了画面醒目的正中位置。画中的瓷碗里摆放着桃子、葡萄等水果。碗身上除题文之外,图绘部分可以辨认出船上除舟子之外还有三人围坐在一起,舟身中间偏左的部分立有一旗杆,上方有旗帜迎风招展。另一幅为作于1640年的《中国碗与鲜花》。画家这次将赤壁赋瓷碗作为主角来描绘,画中除瓷碗和碗中怒放的各色鲜花之外别无他物。垂下的花朵的缝隙间,显露出碗身上一部分图案和若干“文字”。
与同时代的荷兰画家殊为不同,17世纪的法国画家很少在静物画中表现中国瓷器。林纳德显然是个例外,他对这只赤壁赋大瓷碗似乎青睐有加。一只中国瓷碗离开原产地后已身价倍增。林纳德将这只本用来盛放凉粉烧饼等日常餐饭的瓷碗,与波斯地毯和珍贵的金属餐具摆放在一起,并用极其精细的笔触加以描绘。这些都说明,他认为这件中国瓷器值得投入时间精力去观察、玩赏,以至于用画笔仔细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