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真相总会显现,就像潮水褪去礁石一定会裸露。
这一天——2012年5月23日,中华民族共有的先祖,注定要穿越幽深的时空隧道,来和现实拥抱了。
它是一尊陶人。五千多年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谢;五千多年的世事变迁、风云际会,它一直潜身在厚厚的历史尘埃之中,注视着中华文明怎样从远古走来,一路筚路蓝缕、栉风沐雨;一路卧薪尝胆、披荆斩棘。就在它充满期盼地想显身于世时,它所隐身的那片土地,承包人为了多打些粮食,深耕细作的犁头将它化解成了碎片。
分布于内蒙古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与中原仰韶文化同期,年代约为公元前4000年至前3000年。这尊陶人是目前所知第一尊、也是最大一尊能够完整复原的红山文化整身陶人,在中国同时期的史前考古材料中极为罕见。专家论证,它距今在5300年前,所代表的正是活生生的先祖形象,很有可能与祖先崇拜有关,或者就是五千多年前中华民族的共有祖先。
敖汉旗博物馆的考古人员王泽,就在那天——5月23日一次例行的考古勘察中,发现了一块陶片。他弯腰拾起,内心即被深深触碰,像一只翱翔在天空的鸟突然被一处迷人的风景所吸引。按说,对于整天和文物打交道的考古人,一块在地表拾到的陶片,犹如一束麦穗之于农民,一个零件之于工匠,本来已经不会在心里掀起太大的波澜。但是,他端详着手里这块陶片,心里却有一种冲动,他断定这不是普通陶罐上的残片。当他在周边的泥土里又找到两片带有嘴和鼻子的陶片时,血脉贲张,心跳骤然加快。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奇特的感觉,仿佛自己摩挲的不是几块陶片,而是历史神秘的纹理、祖先沧桑的肌肤,他预感到将有震惊中外考古界的奇迹发生。
2012年5月在内蒙古赤峰市敖汉旗兴隆沟遗址出土的陶人“中华祖神”,是目前所知的形体最大、形象最逼真、表情最丰富的红山文化整身陶塑人像。它一路从远古走来昭告世人:中华文明在五千年前已经成型。陶人所具有的社会功能,标志着当时的社会管理规范而有效;陶人所体现出来的制作水平,又折射了当时生产力的发展水准。
尽管发现第一块陶片时,考古学家的灵魂就为之震撼,但是面对一尊用65块残片粘接、拼对而成的陶人,他们更是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一尊陶人,分明就是一位从远古走来的王者或者巫者——神秘高贵,气宇轩昂。
回到博物馆,王泽小心翼翼地将几块残片拼对,陶片呈现出来的神情简直让他灵魂出窍。它的眼睛似乎仍在转动,它的声音呼之欲出,它好像有灵魂附体,目光如剑出鞘,穿越了堆积如山的日子,流露的分明是不甘、孤傲和一缕难以言说的诡异。王泽赶忙请来馆长、著名考古学家田彦国。老田同样惊诧不已,他以丰富的职业阅历当即做出判断,这应该是一尊典型的陶塑神像,很可能是红山文化考古学的重大发现。陶片的断裂处印痕新鲜,证明是不久前才破碎的,于是又叫上一个同伴,三个人立即驱车130公里,回到发现陶片的兴隆沟村。这之后历经两个月,费尽周折又找出了一百多块陶片,并从中筛选出了60多块估计与陶人有关的残片进行拼接、粘对。
距离这尊陶人生成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近两百万个日日夜夜。时光像西西弗斯推动的那块滚石,周而复始、亘古不变。那一天,春天尚未走远,夏的脚步还有些蹒跚,但毕竟绿色已经萌发,叫不上名的野花开始在草丛中绽放。蓝天白云下,牛羊发出一阵阵鸣叫,在催促着夏天的脚步。从远古驶来的历史车轮,却已碾压过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时代、电气时代而进入到信息时代。结绳记事被电脑取代;石斧、青铜剑被航天母舰替换。或许,这尊陶人太企盼目睹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巨变了,于是不惜以身碎为代价。它知道即便化作碎片,也要比永远不见天日幸运。岁月,可以淹没太多的往事。
德国美学家莱辛在评论古希腊雕塑“拉奥孔”时,曾详细阐述过时间艺术与空间艺术的关系,认为造型艺术应当挑选整个“动作”里最耐人寻味和想象的“片刻”。制作这尊陶人的工匠早于莱辛五千多年,两人更是分属于完全不同的文化断代,但是他选择的“片刻”的确耐人寻味:陶人双手交叉,盘腿而坐。神态肃穆、安详,略带一些诡异。它的上身略微前倾,目光专注,嘴巴圆张,显然是在发号施令或者传道作法。与它对视,你似乎可以感觉到远古的气场扑面而来,像是氤氲在时间之河上的水气、弥漫于历史隧道中的雾霭,诡异、神奇,还略带一股欲说还休的张扬。